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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4章 誰得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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皇帝冊立太子的詔書頒布天下,這於家國萬民都是值得慶賀的喜事。但於雲安而言,新太子也是故人,她便比旁人多了幾分思量,不由自主,也沒有著落。

一日,趁著柳氏往寺廟祈福,雲安去了裴憲的書房。父親正在揮毫練字,看著聚精會神,心無旁騖,卻在她尚未走近時就忽然擡起了頭,然後置筆一笑:

“雲兒,怎麽沒陪你娘出門啊?”

雲安挑眉抿嘴,先伏到了書案前,下巴擱在疊起的手臂上,漆黑的眼珠上下打轉,這才回道:“有些事想請教阿爹。”

裴憲看這丫頭當真是有些心事的樣子,不多想便道:“那你說吧,爹知無不言。”

雲安早是藏了滿腹的話,但還是忖度著,慢慢道來:“我覺得那道立太子詔有些奇怪。詔書上除了官書套語,褒揚讚許,還寫了‘群邪害正,兇黨橫逆’,還有‘潛貯兵甲,將害朕躬’這般言辭,難道朝廷先前發生了什麽大事嗎?”

裴憲原是一臉慈愛地等著給女兒解惑,但才聽了這幾句,臉色便一沈到底。雲安不曾察覺,低眉思索,繼續說著:

“太子原本久居洛陽,但詔書上卻寫他‘密聞其期,先難發奮’,又寫‘呼吸之間,兇渠銷殄’,便是說他先發制人,消滅了朝中奸黨,有了功德威望,才被立為儲君。這其中又發生了什麽呢?”

“雲兒,國事朝局由來是很覆雜的。”

裴憲顯然是知道些的,雲安也是料定裴憲半生仕宦,不會一無所知。可這樣簡單的回答又顯然表明,他不想說。

雲安既然發問,便是想弄清楚,歇了歇,懇求道:“詔書如此寫,又宣告天下,便是不忌諱,是表揚太子功勳之意。那阿爹還有什麽可避諱的呢?這也不算妄論國是啊。”

裴憲輕嘆了聲,似乎猶豫了,理著案上書稿,說道:“雲兒,你與太子有故交,你能保住性命,也是因他施恩,而王妃,如今該是太子妃了,是你長姊,你是否……”

“不是的!”雲安還以為裴憲松了口,可轉而卻是要提韋家,她急了,怕裴憲誤會多想,“他們有恩於我,便至多是一份恩惠,再沒有別的了。我只有一個長姊,就是阿瑤。”

裴憲心懷坦蕩,便是在洛陽初聞其事時,也沒有偏想,哪怕柳氏告訴他韋令義也在洛陽。所以,他是擔心雲安為舊事所擾,也是因為,國事朝局真的十分覆雜。

“雲兒,我和你娘帶你回來,又讓你在此靜養,就是想讓你安心舒暢地度日,不再為外事煩擾。如今太子新立,是國家幸事,前塵往事都不必再追究了。”

前塵往事都不必再追究,那就能忘記嗎?雲安楞了下,手心發涼,心頭一驚,想到的卻不是眼前這個“前塵往事”。

平靜下來,雲安沒有再追問。裴憲以為自己說服了雲安。

……

千裏之外的陪都自比別處更早接到冊立太子的邸報。而太子原就是遷居洛陽的,一個不見經傳的皇子,坊間百姓更是引為談資,甚至杜撰出許多出神入化的故事,津津樂道。

好像只有一處,這一家人仿若與世隔絕般,興味索然,冷冷清清,便就是漢源侯鄭家了。

暮春一日,鄭家門前駛出一駕馬車,除了馭車小奴,並無其他隨從。不多時,馬車抵達城南因風渡,從車輿內下來一對主婢——鄭濡與橫笛。

她們並不登舟,只在靠近岸口的草棚裏坐了下來,放眼凝視。當此和暖節氣,出行的人也多,因而岸頭迎來送往,人聲喧鬧,大小舟楫沿岸排開,宛若長蛇。

鄭濡面上並無太多情緒,觀望良久也不開一言。忽而風起,吹得草棚旁的柳樹上拂來一陣柳絮,紛紛揚揚,迷了她的眼睛。只覺痛癢,她便擡手去揉,橫笛慌忙阻攔,拿出帕子替她慢慢擦拭,可擦著擦著,卻擦出了滿眶的淚水。

“娘子何苦呢?我們還是早些回去吧。”橫笛知道,鄭濡並不是被柳絮傷眼而哭。

鄭濡無聲灑淚,亦只是搖頭:“我知道等不到,我就是想看看,一回家就透不過氣來。昨晚我又夢見她了,我真的很想她,不知道她的身體如何了,我好怕她不記得我了。”

鄭濡口中所指就是她曾經的二嫂,雲安。自雲安離開洛陽,每逢天氣晴好,她便會來因風渡久坐,看別人相聚,看別人分離,在別人的悲歡裏徒然尋覓。

橫笛既心疼,更無力,也只有忍淚相勸:“雲娘子有爹娘照料,一定早就痊愈了。她就算忘了二公子,也不會忘了你的,你們那麽要好,比親姊妹的還親呢!”

“我也不希望她忘了二哥!我還想他們再做夫妻!”

鄭濡越發到了傷心處,淚水止不住,話也更癡傻。橫笛感同身受,終究哽咽難言。然而,主婢一味沈浸傷懷,卻不見,和風朗日之下早站著一個人,此刻,正緩緩走近:

“你這般,於事無補。”

是一句沈穩的男聲,但因此地人流嘈雜,主婢一時並未在意,只是低頭收斂心緒。直到一片陰影投下來,遮住了日光,也遮住了鄭濡望向岸口的視線——

“韓簡?!”看清來人,鄭濡驚得跳起來,滿眶淚水一下都憋了回去,相視間不知所措,臉頰卻漸漸紅了:“真巧,韓公子是要出行,還是來接人的?”

韓簡眉眼肅淡,卻道:“不巧,我知道鄭娘子在此。”

這話比見到這個人還令鄭濡驚疑。算來,他們才是第三次相見,前兩次還鬧得不快,他怎麽就如此了解自己的行蹤呢?而且口氣篤定,竟是特意尋來的意思。

韓簡有意而來,只略過鄭濡驚訝神色,繼續道:“事情已過去許久,連你二哥都去了北庭,你也不該再流連往事。若真想遠行之人放心,就先顧惜自己,照料好家人。”

大禍之後,鄭家再也不覆往昔,鄭濡也是憋忍得久了,來因風渡是她唯一的宣洩之法。她低了頭,酸楚湧上心間:

“韓公子不知道,二哥雖然去了北庭,但也只怕是逃避,洛陽不是他的家了,只是傷心地,他大約不會回來了。至於家中事,也不怕公子笑話,就是四個字,風雨飄搖。”

韓簡細細聽了,但並不認同,神氣淡然,似乎比鄭濡還要明白鄭家的事:“你二哥臨去前到國子監請辭,與我道別,並未說自己再也不回,等他將傷心事消解了,自然就會回來。你長兄是個沈穩之人,不會不顧全大局,不過也是需要時間罷了。”

不知為何,韓簡的勸言說得平平常常,卻字字句句都能扣人心弦。鄭濡不由深吸了口氣,盈潤的雙眸刻上了那人的臉廓,看得愈發深了,忘記要答些什麽。

“但凡送別之處都會栽種柳樹,而此地又叫因風渡,你知道其中的關聯嗎?”各自靜默良晌,韓簡問道。

鄭濡恍惚著,先搖頭,又猛點頭,才道:“是晉朝才女謝道韞的詠雪詩,白雪紛紛何所似,未若柳絮因風起。送別處栽種柳樹,柳是留的諧音,柳絮因風,終究是被風送走了,留不住的。”

“典故是不錯,但你解得不對。”韓簡緊隨鄭濡的話音說道,然後轉身擡手,往空中拈起飄浮的柳絮,“這不就留下了?”

鄭濡一笑,覺得韓簡此舉頗不符他刻板的性情,想了想又道:“柳絮無情,人卻有意,攔得住無情物,卻勸不住有心人。韓公子的解法也是有些不通的。”

“哦,是嗎?”韓簡忽而回頭,臉上似笑非笑,但依舊是篤定從容的,“你方才問我,是出行還是接人,便是說這送別之地,有來也有往,是有兩重可能的。那麽你,又何必非要執拗於‘往’,而忽略了‘來’呢?”

鄭濡怔住,腦中一醒,連氣息也屏住幾分。

“因風渡,風可渡人,也可渡心,其實是一條通衢,卻看你如何想,看窄便窄,放寬便寬,而天地之間,誠然是寬闊無邊的。所以,你是要寄希望於‘來’,還是寄沈淪於‘往’?然則,往事向來都是不可追的,你似乎只有一個選擇。”

什麽天地之間寬闊無邊?聽到這番話之前,鄭濡的世界不過就是修文坊那十幾畝的家宅,就算自幼有二哥言傳身教,終究不曾深思,更何談放眼天地的廣闊呢?

鄭濡佩服起韓簡,雙目放光,盡皆崇拜之意。

鄭濡亦是個什麽都擺在臉上的人,韓簡見狀,心底了然,略一揮手指向鄭家馬車停靠的方向:“早些回去吧,不要讓府上擔心,以後也不要再來枯坐了。”

鄭濡猛閉了下眼睛,幹澀中擰著一股莫名的力道:“韓公子府上何處?濡兒下回可以去拜訪嗎?”

鄭濡早想打聽,還幾次三番托付雲安,可大事突然,也就打斷了一切,她到這時才又勾起那份心思。

韓簡顯出一絲意外,很快回道:“韓某獨居,娘子不便往來。”丟下這話,他闊步離去。

鄭濡自然失望,卻又覺冒失,惹惱了韓簡,嘆了聲:“這個韓簡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呢?”

“是啊,他怎麽知道我們在這裏?說了這麽多,好像很友善,臨了卻又不近人情,不是自相矛盾麽?”橫笛上前湊了一句,扶著鄭濡,又問:“那娘子還要不要聽他的?”

“聽,他說得有道理,我要聽!”

作者有話要說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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